一向不走寻常路的管虎,2015年年末再次放大招。这一次与他携手的是重量级导演冯小刚,二人带着《老炮儿》于2015年12月24日正式登陆中国各大院线,引来好评如潮。以导演知名的冯小刚,除了1996年曾在电影《我是你爸爸》中担任男一号之外,其他都是偶尔客串、跑跑龙套,纯属“玩票儿”。时隔近二十年,冯小刚为管虎慷然“下海”出演,甚至还献出了自己的“屁股”,本身便是一种上好的宣传:不知有多少人都想着一睹冯大导演在影片里的“芳容”,由于种种原因,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过《我是你爸爸》这部电影,更遑论看到冯小刚演戏,如此一来,更是吊足了观众的味口;更况且,影片在正式上映之前,冯小刚凭此片在国外获奖的消息就已经在国内不胫而走,于是《老炮儿》尚未上映,前期的造势工作已经做得相当足。
所谓“老炮儿”,约等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王朔笔下的“顽主”,今天的他们大多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着较为“辉煌”的过去,他们固然玩世不恭,但也重情重义,因此很难简单说他们好或不好。诚如片名所示,电影《老炮儿》讲的就是一个当年威阵北京四九城的“老炮儿”——冯小刚饰演的“六哥”张学军,当年他单枪匹马一把刀杀退十数人,现如今只是胡同里一个没有正当职业的遛鸟老人,周围的一些人虽然还都尊称他为“六爷”,但实际上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按照正常逻辑,“六哥”的晚年生活也许就在逛逛街、遛遛鸟之间流逝而去,但儿子晓波却又让他不得不拖着有些老迈的身躯再次“重出江湖”,不管“六哥”是不是出于自己对儿子的愧疚,仅就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劲儿就足以让人震撼,然而时过境迁,当年的荣耀早已被时代大潮裹挟而去,英雄只得叹息气短矣!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老炮儿》一言以蔽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影片从始自终都用冷静的镜头语言在讲述,没有炫丽色彩、没有气势恢宏,就运用几个长镜头,交待着老北京的胡同以及老北京的人与事。管虎的这种手法或许是有意为之,他就是要告诉观众,故事就发生在你我之间,这种期待视野的设定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其感染力,但又与贾樟柯有所不同,管虎镜头里的现实是经过自己有意处理了的,而贾氏则更多追求原始的真实。挑剔点来看,《老炮儿》的情节设定其实有些过于简单:鲜明的二元对立模式,即旧与新的框架结构,旧的一方是“老炮儿”们,“六哥”、“闷三儿”、“灯罩儿”、“洋火儿”等一帮老哥们;新的一方有两部分人构成:“六哥”的儿子张晓波和南方某省级高官的儿子谭小飞,前者代表着当下普通民众后代,后者则是当下人们常说的“富二代”,电影矛盾也就在“旧”与“新”之间展开,而张晓波又是新旧冲突最直接的导火索:正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地得罪了谭小飞,由此才最终导致了救儿心切的“六哥”出山。在此事之前,以“六哥”为代表的“老炮儿”们依然活在过去自己的辉煌里,总不相信自己已经过时,也确信自己并没有被“后浪踩在沙滩上”,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努力,却不得不接受现实,“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当“六哥”在车上被晃得头晕目炫、呕吐不止时,当自以为很大方地拿着两千块去补偿自己儿子划了的法拉利时,其实已经宣告了自己时代的终结,影片最后,“六哥”自己拿着刀冲向对岸时也便有了悲怆的意味,伴随着密集的鼓点的配乐,也将故事推向了最高潮。
从主题学角度来看,《老炮儿》其实更像是管虎向上一代或者说自己逝去了的青春的致敬之作,这一点从片名也多少可看出些端倪:“老炮儿”自身便有一种“老”去的无可奈何之感;曾经叱咤风云的“六哥”虽然仍有余威尚在,但他更多只是街口小卖铺里的老板,一个被自己儿子嫌弃的父亲;影片中时不时将远景虚化,似乎也是在通过镜头语言在告诉人们——只有当下才是最真切、最现实的;而影片里“话匣子”许晴哼唱的、时不时响起的那首《花房姑娘》也让人恍如隔世;当“六哥”骑着自行车走在满是汽车的北京大街上时,尤如那只跑到车流中的“驼鸟”一样与时代格格不入……二十年前《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一群“小炮儿”如今都成了“老炮儿”,终有一天,“老炮儿”也会变成“老老炮儿”,如电影《老炮儿》中那个时常驻足在胡同口连走路都颤巍巍的老者。但作为精神存在的“老炮儿”却永远活着,从这一层面上讲,“六哥”一人单刀赴会似乎也可以这样理解:我的肉体可以被打败,但我精神永存,也正是由于对自己的信念的追求,才能抛肉体的死生于度外。影片最后一群“老炮儿”带伤被放出来时仍然谈笑风声,似乎是对这种精神最好的诠释,与新生代的“小炮儿”们相比,尽管他们的时代已经远去,但他们的精神世界远比年轻一代富足,毕竟他们更“讲理、更讲规矩”,“六哥”时常说起的这句话无疑是对当下的一种控诉以及去过去那个“盗亦有道”年代的无限怀念。
从对现实的关注来看,通过《老炮儿》我们似乎看到了管虎“欲语还休”的无奈,影片里多少也涉及到了一些当下的敏感问题也被纳进银幕,但管虎对于这些都没有细致表现,更没有能深入挖掘,而只作为影片的背景加以展示,透过这些透露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信息仍能看到当下社会的一些弊病,而管虎式的“沉默”其实也标明了一种态度:一切交给观众去评判。而影片末尾“大团圆”式的结局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该影片的批判力度,当然这只是针对作为艺术品的电影而言的,而从作为商品的管虎及其影片来说,恐怕也是必须的。
影片另一个被人谈起最多的恐怕要属冯小刚和许晴的激情戏以及从头至尾无所不在的国骂“他妈的”了。对于前者,笔者以为,作为一部商业电影,这种镜头其实无可厚非,人们对此津津乐道,除却视觉冲击,冯小刚和许晴两人在影视界的影响力或许是更重要的因素。作为观影者,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摆正心态,单纯从“性”的角度来看,它固然是脏的,但从电影情节和人物塑造的丰满程度来讲,似乎也并无不可——如此粗犷才更符合“老炮儿”们的性格。而对于频繁的“他妈的”,虽然冯小刚导演自己也说是出于对人物塑造的需要,对此笔者也承认,开口闭口“他妈的”更利于人们真切还原“老炮儿”的形象,但毕竟艺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一味追求还原现实似乎更应该是历史学家们要做的事,更何况,作为这样一部打算大卖特卖的影片,对于一些受众尤其青少年来讲弊还是比利多。
不同于《Stand Up,Guys》(可直译为《伙计,站起来》),管虎的《老炮儿》并没有着力于讲述“老家伙”们的倔强及后续抗争,甚至故事架构都十分简单,语言也有些粗俗,但作为对一代人的纪念、对一种精神和一种信仰的形象化展现,都有自己值得称道的地方。
电影《老炮儿》影评:我该谈论什么,死亡还是信仰
严格来讲,这其实是一部方言电影,它其中的对白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普通话。所以,电影院里会出现一些奇妙的状况,在北方人听起来无比正常的儿化音和俚语搭配,却让另一些笑不可支。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听着冯小刚和张涵予板着扑克脸念叨着局气、揍性、你们丫的时候,就如同很多人听天津相声,语调本身就有一种陌生化和文化想象搭配而来的天然喜感。从这个角度上讲,这部看似极具商业卖相的片子,其实还是挺大胆的,因为在这个人人都争取用闹剧俘获全国观众的时候,管虎捯饬的这部电影,有可能因为方言而失去一部分观众。北京话在《老炮儿》中其实是一个角色,而对于很多南方人来说,如果这口足够酽的京片子没能被充分领会,这电影就失去了一大半神韵。
不久前,徐浩峰用《师父》讲述了规矩和时代变迁,某种程度上讲,《老炮儿》是一个当代版的《师父》。规矩,是《老炮儿》一直提及的一个戏核儿,从这个角度来讲,这部电影有一部分讲的是时代变迁和人心流转。斗转星移之后,有些东西徒有其表地留下了,就像冯小刚每天斜腰拉胯地提笼架鸟,仍旧住在祖上留下的院子里,借街坊一根葱,吃邻居一碗饺子,但实际上,这不过都是他自己营造出来的一个小小的乌托邦,他出了那个院子,一切新鲜的气味就都扑面而来,那些霓虹璀璨又浮夸的酒吧,35块钱一瓶的啤酒才是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正版logo。六爷端着的范儿,走起的面儿都是自己撑着给自己看,老街坊互相给个脸而已,其他人对他其实连不屑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一直是被忽略的。
六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就是个破落小店的店主,内心却还觉得自己是个顽儿主。因为自己的儿子卷入了麻烦,他才得以知道,当下这个时代其实也还有顽儿主存在,只不过已经改朝换代,不是他们这帮自以为是却穷困潦倒的老玩儿闹了,而变成了那些非富即贵的人们。那些人彬彬有礼,出没在厅堂和电视上,从不与人横眉立目,但他们对人进行生杀予夺的不是刀和棍子,而是钱和权力。这一点才是让六爷最不适的。影片最初,有个不懂事的南方小孩找六爷问路,连招呼都不会打,六爷不乐意,但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懂得礼貌”的人,那个权势方的打手问他,“我能问个路吗?”这礼节讲究得毫无差池,但最后问候他的是拳脚。你看,这就是转变,一切都不同了,哪种是“好人”,哪种是“坏人”呢?
六爷他们小的时候,讲究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即便杀人也都于无形。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里,连混混儿都迭代了。以前的规矩,无非混杂着一点对于人心的敬畏和蛮力的比拼,现在的规矩,更多的构架在实用主义的基础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以前的规矩像个笑话,抱持着老规矩的人更像个笑话。在那座停放着豪车的改装车间里,打杂一气之后,张涵予哭着对冯小刚说,“我就操他吗的,咱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真他妈憋屈。”是啊,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人最无法言说的痛苦有两个:心有余力不足和生不逢时。这两个,六爷赶在一起了。他爬在许晴身上,突然就不行了,他用自己的办法想铲事儿,突然也不行了。他成了个废人——生理意义上和社会意义上都是。但他有自己的尊严,也有维护尊严的方式,所以,这电影的下半段,变成了一个男人重新寻回尊严的故事。
这样一来,一旦当执拗变成了执着,那些只有他们老哥儿几个还相信的规矩,就成了一种信仰。最后,冯小刚在冰湖上扛着军刀冲上去的戏,为什么能如此打动人?就是因为信仰。六爷为了信仰,把命送了。这在一个实用主义的时代里,像个神话般令人感佩。中国大银幕的电影里几乎没有信仰的位置,《老炮儿》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中国特有的、世俗化的信仰。
除了规矩和时代剧变。这电影还讲了父子,两代人的失散与和解。六爷经历过一次父权的崩塌,他寻找儿子,并且企图与儿子和解,是对父权的重建。只不过,后来重建的父亲身份与之前有了本质区别。之前,他一直以父之名行控制之实,后来,他还原了父亲本来的应有意义。 这电影发展到后来,由一件年轻男孩儿间的纠纷演化出了另一件事,如果说前一件是作为父亲六爷替儿子解围,重建了家庭意义上的父权系统,那么后面的一件,就把父权扩大化了,变成了某种带有正义感的东西。就像冯小刚说的,“小老百姓,有些事,也得办。”当然,这是冯小刚的火候儿掐得好,管虎在这个时候也按捺住了没把煽情的音乐推起来,所以,听着就很像个样子,他没说什么公民意识的话,只是说了一句平民意识的话。其实这挺有意思。中国银幕上的英雄虽然脱离了高大全,但也没有几个真正像样的痞子英雄式的人物。更遑论那种特别贴合中国现实的,亦正亦邪,半黑半白的人物。比如劳伦斯-布洛克小说里的那种硬汉侦探是一种特别有趣的大都会产物,这些男人沉默、冷酷、把事憋在心里,壳子坚硬,内心柔软,这种形象,在中国,翻译过来,就是六爷的这个样子,讲究、局气、有外面儿。他有他自己的规矩和底线,比如,看见装瞎子要饭的,他也不拆穿,还跟人家逗闷子,看见小偷,教育一声拿钱走人可以,证件给人家寄回去,要懂得盗亦有道。但是他的底线又始终在那里摆着,有时候甚至比很多看似善良的人高出很多,比如,看着有人跳楼,那些看似体面却内心猥琐的人,都起哄,只有他义愤填膺。六爷一直热爱念叨着“好人”和“坏人”,在这个时代里,仍然用这样古朴的方式区分周遭的人,本身就是一种纯真。他有一种小心翼翼隐藏的、生怕别人窥见的、本能的善良,只不过他不好意思直接表达柔软,他只懂得用一种爷们的方式泄露这些。
这电影不是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其实是许晴。这个演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娇嗔感。她并不是六爷口中的那种“有灵气儿的北京丫头”的典型。她在戏中散乱着头发,斜着眼睛说话,也没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徐娘半老的北京大妞。她确实太让人出戏了,她的形象和气质就与胡同儿无关。对于两个小鲜肉来说,这次使用其实是一种聪明的实验。吴亦凡自不必说,他饰演的角色即便浮夸一些也能讲得通,李易峰的口音已经修炼了很多,但还差着一些东西,也算过得去。其实,从《闯入者》票房惨淡,王小帅发牢骚开始,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建议,他们说,如果那些年轻人的角色,让鹿晗、李易峰等人出演,会对票房产生怎样的结果,又会对电影有怎样的损害。不可否认,管虎这样选角,肯定有商业策略的考量,但这一次实验的结果基本是加分的。
总体而言,《老炮儿》真是一部近年来的惊喜之作。管虎用另外的角度和呈现方式描摹了对一座城池、一个时代、一群人心的改变。如果说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中,有一种浓稠的雄浑,人们的命运从县城滚滚而过直奔未来的大洋彼岸,那么《老炮儿》则只在一座城市中,同样写尽了无法言说的沧桑。
这是一部到处充斥着烟头和脏话的电影。有的时候,脏话是一种对对方的羞辱,有的时候,是一种语气,《老炮儿》中的脏话属于后者。这帮老爷们一嘴一个你丫,我操,其实都是用脏话巩固着自己不断流逝的荷尔蒙和渐渐散失的自信心。可能也是因为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再加上某些大咖的影响力,这一切都没有被剪掉,这真是万幸。不然,这电影的对白一旦文绉绉起来,也就彻底没了意义。
直接点说吧,中国有一种考察好电影的标准,就是看结尾是否要加一段和电影气质完全不搭的、故意的“明亮的尾巴”,如果有,那么说明这部电影的正片部分足以令人称道,以至于不加那个尾巴都无法过审。所以,我们没必要苛求最后那一小段东西。在我们自己内心的剪辑版本中,六爷死于冰湖上,电影就已经结束了。
当六爷的肉身死于冰湖以前,他其实释放过自己一次。他在辅路上蹬着自行车,看到了那只逃窜出来的鸵鸟。在北京的清晨,这一幕充满了特有的北京式魔幻现实色彩。这个炫耀财富的另类宠物,奔逃出了四合院围拢的笼子,却注定被人俘获在现代化的环路上。这命运就像六爷一样,他决定从自己后海的院子里奔逃出来,重新寻找尊严和内心的安稳,但注定逃不过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