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和常人之间的差距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我们每个人也都有成为天才的可能,这才是《天才基本法》的“励志”之所在。
据说《天才基本法》是一部励志剧。“天才”和“励志”放在一起,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奇怪。所谓天才,必是有常人快马加鞭亦不能及之处,这就难免让人心生绝望。譬如笔者在中学时代也觉得自己有点数学天赋,考上大学之后认识了北大数学学院的一些天才们,便深自庆幸没有头脑发昏到选择数学作为志业——那帮家伙的脑袋,实在聪明得不像是人的脑袋。北大数学学院有一个“韦神”,《天才基本法》原著小说里有一个“裴神”,在神的面前,人只能自惭形秽瑟瑟发抖,但觉与其苦苦挣扎不如“躺平”拉倒,哪还能励什么志?
好在《天才基本法》从出品方腾讯影业到导演和编剧很照顾我等凡人的感受,把裴之从原著的神坛上拉了下来,赋予他一个正常人难免会有的爱别离与求不得,从而变得有血有肉,似乎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但《天才基本法》之“励志”还不在这里,而在于对“天才”的重新解释。
在芝士世界里,林朝夕和老林讨论普通人和天才打擂台的胜率问题,老林以赌博为例,表示,只要每天努力,增加一点点微小的概率,不知不觉当中赌注就会翻倍;因而“一以贯之的努力,永不懈怠的人生”,总会对结果产生影响,这是赢过庄家的唯一方法。这说的虽是普通人追赶天才的方法,其实也提醒我们去思考天才究竟是如何养成的。当然不能否认或许的确存在天赋异禀之人,但是这样的人在历史的长河中怕也是凤毛麟角,我们日常所见的几乎所有人都不过是常人而已,如果他们在某一方面表现出特殊的才华,那只是因为他们曾经为之付出过常人无法比拟的努力。
就像《天才基本法》当中,林朝夕的数学天分的确无法与裴之相比,大概较之章亮也有所不及,但是草莓世界中已经成年的林朝夕到了芝士世界中,就可以“碾压”十一岁的章亮甚至勉强比肩裴之,那不过是因为她比他们多下了数年的苦功;而在建模大赛中,林朝夕之所以能在没有老林和裴之帮助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技压群雄,也不过是因为在芝士世界里,她曾和裴之一起花费了整整两个月时间研究交通预测模型。就此而言,天才和常人之间的差距或许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我们每个人也都有成为天才的可能,这才是《天才基本法》的“励志”之所在。
但“励志”之作所在多有,甚至到了令人憎厌的地步。很长时间以来,书店的架子上摆满了励志的人生指南。成功(厚黑)学、治愈系、心灵鸡汤和励志书,堪称新世纪精神文化市场的四大俗。这四大俗其实彼此纠缠在一起,相辅相成也相反相成。
那些在成功学的鼓动下,不惜以厚黑方式追逐人生辉煌的人们,往往在现实的痛击下铩羽而归,只能从治愈系和心灵鸡汤中寻求一点可哀的安慰。被励志书煽动起来的热血如此容易冷却成冰,实在让人唏嘘,我想那恰恰是因为被激励起来的志向不过是庸俗成功学的狭隘追求。过于功利的渴望让人容易激动也容易颓丧,始终被患得患失的痛苦折磨着,孔子所说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重要的并不是“励志”,而在于“励”的是什么“志”,《天才基本法》正是在这方面,超越了一般所谓励志剧。
《天才基本法》是关于数学的,这是离世俗世界最远的智慧,又是离世俗世界最近的学科。《天才基本法》中的数学是从奥数开始的,这项原本旨在激发青年人数学兴趣的活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升学的敲门砖,背离了它的初衷。这就是为什么,剧中张叔平在奥数集训营上要特别向学生和家长强调,不要把奥数当做升学的捷径。
尽管林朝夕对于张叔平的唯成绩论颇有不满,但必须承认,张叔平同样是爱数学的,他对于数学的理解、对于奥数的理解,远远超过一般人。事实上,剧中绝大多数人物都表现出了对数学的由衷情感和关于数学的深刻认识。曾教授在对集训营同学讲话时指出,世界太大了,而我们知道的却太少,未知才是最美妙的事情。老林给孩子们讲数学,是从数学的诞生讲起,他告诉孩子们,奥数的意义在于让学习者面对困难的时候,有能力像无数先贤那样用突破性思维去解决问题。这样的发言不仅澄清了奥数的本来面目,而且向观众彰显了数学的价值。
数学不仅仅是一门考试科目,也不仅仅是一项国际赛事,数学的价值甚至不在于能够通过建模解决交通预测等现实问题;数学是人类思维最复杂也最纯粹的一种方式,某种程度而言,数学的乐趣正是思维本身的乐趣。在林朝夕为了草莓世界的老林而即将离开芝士世界的时候,老林送给她一本微积分,并谈及自己喜欢数学的原因,他说,数学领域还有广阔的世界有待探索,与探索未知的美妙相比,世界上大部分噩运都没有那么重要。这意味着,数学,或者说人类对于纯粹智慧的追求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足以对抗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尽人意。
这样的认识让《天才基本法》所“励”之“志”成为某种崇高之物,远远超越于世俗的琐碎算计之外。窃以为,这才是这部电视剧最发人深省和令人振奋之处。就此而言,我以为《天才基本法》的核心议题仍是“数学”。导演沈严在访谈中曾经表达改编团队对这一剧集的策划:“最终我们还是决定把亲情作为首要的元素,其次是数学……”我以为这倒是他是小看了这部剧中“数学”的意义。
亲情作为推动叙事动力的元素,在这部剧中的确相当重要,也是打动受众的重要因素。但亲情也是“数学”所喻指的非功利的人类精神光辉之一部分。当亲情和更高的伦理准则发生冲突的时候,电视剧就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对亲情的眷恋,否则我们就不能解释草莓世界的裴之想要赖在父母双全的芝士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妥。
如果说,张扬爱智慧的“数学”精神,反抗蝇营狗苟的功利逻辑,才是《天才基本法》的价值所在,那么这部电视剧就表现出了相当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并进而对其自身有所批判——《天才基本法》采用了一种类似穿越的叙事架构手段,这一叙事手段的盛行本身就与某种消极的社会情绪有关。
“穿越”在严肃文学中其实并不新鲜,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就让一名美国的现代产业工人穿越回了英国的亚瑟王潮,利用自己所了解的粗浅现代科学击败了骑士的勇武和巫师的魔法,从而重申了科学与理性的价值。但是在新媒体时代,“穿越”先是在网络文学中蔚然成风,后来又被大规模引入到电视剧里,却少有马克·吐温那样的启蒙意识,而只是因为,穿越而来的主人公能够借助超越时代的知识为自己谋取世俗成功。
借助穿越的设定,叙述者可以非常容易地制造出某种阅读快感,但是如同《天才基本法》反复强调的,这样的快感其实无异于一种作弊,是用一种偷懒的办法回避人生中必须面对的难题。因此在电视剧中,裴之希望留在芝士世界以拥有一个完整家庭的诉求被指为自私和懦弱的。
而草莓世界的林朝夕为芝士世界的自己打拼出来的良好局面,并未让芝士世界的林朝夕感到高兴。因为后者非常清楚,作弊而得来的成绩终究仍是虚空。从芝士世界寻来追求林朝夕的裴之,遭到了草莓世界林朝夕、裴之的断然拒绝和奋力反抗,即便他以老林的生死为要挟,草莓世界的林朝夕依旧选择将他送回自己的平行世界。
至此《天才基本法》其实是将穿越的痕迹一一抹平,这部带有穿越色彩的电视剧,本质而言成为了对“穿越”的反讽和抗拒。林朝夕在电视剧濒临结尾处表现出充分自信,认为自己和草莓世界的裴之同样可以解出数学难题,治好老林的病。这不啻为一份宣言,宣告不借助任何幻想和作弊,认真生活的人亦总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人生中所必须面对的那些问题。或许,对于那些因为种种压力而“躺平”下去的年轻人来说,这才是《天才基本法》更有效也更重要的“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