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尚珺读了十四年高三,《高十》导演“希望复读永远消失”

2023-09-14 15:38:22

最近一些年,每年高考季到来之前,总有各地的高三复读班班主任找到何汉立。他们希望在班上播放纪录片《高十》,问,“如果下载了拿到班里播放,应该不侵权吧?”

整整十年前,2012年,广西师范学院(现南宁师范大学)毕业生何汉立获得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个二本学生与一批北上广名校的毕业生一起,入职广西广播电视台。不久,他被分到纪录片部门,接下来几年时间里,希望“洞察人性”的他,拍出了一部自觉“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作品”——《高十》。

这是一个关于坚持和谎言的故事。纪录片的主人公叫唐尚珺,一名当时在念“高八”的复读生。第一次高考时,唐尚珺的分数只能上大专。从此,他走上了复读之路,并在第二年复读时,开始欺骗家人自己在南宁机电读专科。实际上,他一直在母校钦州二中,继续备战高考。

2014年,到了《高十》正式拍摄时,仍在复读的唐尚珺,在家人的眼中,是已经在南宁工作、月薪1600元、需要考虑结婚问题的成年人了。

起初,唐尚珺并不同意拍摄。何汉立与唐尚珺是初中同学,两人关系“像股票一样,起起伏伏”,初中时很亲密,何汉立毕业后,两人偶尔通信,但唐尚珺表达欲望不强。拍完片子后,两人的关系又变得亲密起来。

拍摄一直持续到2016年,最终呈现的版本只有半个小时。在纪录片的末尾,唐尚珺最后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他还带着已年近七十岁的父母,到北京游玩。那时,唐尚珺的父亲已被查出患有绝症。

然而纪录片之后,唐尚珺仍然选择了复读。在《高十》中,唐尚珺曾趁着醉意,对着镜头说,“我现在都怀疑‘知识改变命运’那句话是不是真的,小时候蒙了我很久,现在我后悔啦。”他曾对媒体表示,自己的目标院校是清华。

而何汉立,拍摄完《高十》后,他的事业走上正轨,中国纪录片研究中心给他颁发“最佳新人奖”。他在南宁生活,买房买车,已有两个女儿。

现在,何汉立与唐尚珺的关系又“变得微妙”。随着短视频平台的兴起,很多创作者把《高十》重新剪辑发布,更多人关注到唐尚珺,身在媒体圈的何汉立常常被同行询问,是否可以引荐采访。据何汉立回忆,唐尚珺对两次采访的结果都“不太满意”。后来,关于采访、高考分数以及录取院校的问题,何汉立不会主动询问。

2022年8月8日,复读了13年的唐尚珺,在社交平台公布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再次引发关注。很多人劝唐尚珺,“上海交大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希望唐尚珺结束这段漫长的复读生活。与几年前不同,此番也有质疑声认为,唐尚珺已成为高考专业户,靠复读学校的奖金为生。

唐尚珺的高考为什么一直走不到尽头?何汉立渐渐体味到一种宿命感,“这种感觉笼罩着在农村地区成长起来的80后们”。他认为,无法逃避的宿命,或许是唐尚珺在高考路上迷失自我的原因。据何汉立回忆,唐尚珺很多次发挥失常,继续复读,都是因为某个无法预料的意外。初三时,唐尚珺在中考前生病,开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复读。接连多次的高考期间,唐尚珺又遭遇病痛,2016年时则是父亲治病急需用钱,还有一次,是需要照料当时生病的女友。

最近,何汉立决定发布一个完整版的《高十》,“大概有76分钟”,发布时间暂定为2022年9月1日。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些关注,何汉立不会重新审视《高十》这部作品。当年拍摄前,他是一个“绝对不会选择复读的学生”。后来,他的观念慢慢改变,“对于偏远地区的学生来说,复读可能是实现教育公平的某种折中之法”。

南方周末试图联系唐尚珺采访,但遭婉拒。据红星新闻报道,他最近回复表示“有考虑去”上海交大。

2022年8月13日,针对《高十》和近期网友对于唐尚珺的讨论,何汉立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专访。

2022年8月8日,唐尚珺在微博发布了上海交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从纪录片播出到如今,网络上每年都会有对唐尚珺的关注吗?今年的关注跟往年有什么不同呢?

何汉立:只要唐尚珺没有读大学,他和《高十》就会被关注。

2016年底,《高十》在地面频道播出,没什么关注度,隔年在一些纪录片节获奖,才有少量观众。这部片子还有另一个传播渠道,就是复读班。有复读班老师说想在班里放《高十》来激励同学们,也有学生会联系我,想听听我关于要不要复读的建议。

2021年开始,关注发生了变化。有短视频博主把《高十》混剪发布,出现了井喷式的关注。以前观众会关注唐尚珺的复读和命运,但今年,他收到交大的录取通知书,还发了微博,更多网友又在关注他去不去交大、会不会终结高考复读。

南方周末:网上对他的录取专业、最终会不会去念有很多猜测,你对他的近况有了解吗?

何汉立:每年源源不断地有记者想采访他,但他不想接受采访。此前我引荐过两次正式的采访,但可能媒体打扰他太多了,目前他的想法和处境,比如分数、专业、要不要去读,已经不跟我说,怕我再泄露给媒体,他对我还是有些防备。

何汉立:我们一直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一方面他不想我炒作他、打扰他,另一方面,我有工作经历,他作为大龄考生,以后的出路我也可以给他一些建议和帮助。我们经常见面聊天,喝点小酒,谈论人生。以前我外出拍摄需要请摄影助理也会叫他,给他发些劳务补贴。好像又回到那种纯真的年代,跟他在一起还是比较开心的。

南方周末:你给他的规划是什么?

何汉立:2021年,本来帮他规划好去读师范类院校的。因为他的年龄已经超过国家正规单位招考限制,这么大年纪也很难去民企,当时我们的共识是创业。我觉得,他复读的这十几年不能白过,要把独特的经历转化为一种资源。当时的想法是,他毕业后出来开个培训班,专门辅导高三学生,后来双减开始了,国家对培训行业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目前我们正在规划新的方向,还处在摸石头过河的阶段,所以不好说。

南方周末:既然也有规划,为什么唐尚珺的高考之路会一直走到今天?

何汉立:我每年都会劝他去读,告诉他成绩已经不重要,选择才是最重要的。但因为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一直没有去成。

当年读初中,他就因为生病没有参加中考,复读了一年。高考时又病发,发挥失常。2016年片子播出时,他都已经想结束复读了,但父亲得了不治之症,家里要用钱,他希望拿到奖学金补贴家用。2017年几乎没算考,当时他的女友生病,他在陪同,没有精力花在考试上。另外,填报志愿也有很多变数,有时选不到自己喜欢的专业。

唐尚珺一直想出来,但没想到那么多他不能掌控的事情,让他无法跳出这个漩涡。他好像永远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2016年,在纪录片的末尾,唐尚珺最后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但最后,他选择了继续复读。(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此前,你提到你和唐尚珺是初中的好友,但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有了拍摄的想法时,是如何说服他接受的?

何汉立:2002年,我们都在上思县第二中学读初中,当时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家庭都不富裕,又都有很多兄弟姐妹,而且两个人都是排行较小的。我们都不善言辞,喜欢用文字慢慢推敲出自己的观点,还都喜欢看课外书,不喜欢做题。那时,我还和他一起写日记,后来我也保持了11年的写日记习惯。我读高中、大学的时候都会和他通信。大三以后,社交媒体开始普及了,我每年都给他留言,但他也不怎么回我。

真正恢复联系是在我工作第二年,转入纪录片部,当时他突然回我信息了。多年之后,他才说,当时是手头缺钱,想跟我借点生活费。

但当时,他也不是立刻同意的。经过争取,他同意我去他家拍,但不能让别人包括他的父母知道他的处境,所以我对外谎称是来拍当地的过年民俗。拍摄中我还借给他生活费,包括他父亲生病后,我帮助他带父母到北京,圆了他父母看看天安门、爬爬长城的心愿。这方面他一直都对我保有感激。

他同意我拍摄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许诺说,拍出来最多也只是在地面频道播一播,没有多少人看。片子播出之后,他很不开心,因为还是有人看到了,还打电话给他。

何汉立:我当时拍摄的成本很低,如果不是领导支持,都没办法坚持。其实,我是想把高中复读群体做成系列的,但拍不下去。学生大半时间都在学校内,而我无法进去学校这个核心场所,能接触的只能是校外,就只能忍痛放弃了,毕竟复读题材敏感,拍摄起来有阻力。

南方周末:《高十》里有关于老师上课的和背影的镜头,这是如何拍到的?

何汉立:我通过正规渠道申请,表示是去做正面宣传,才让我进去。第一天拍摄时,校长跟着,告诉我什么能拍什么不能拍,后来熟了就不看我了。拍摄期间,我都假装和唐尚珺不认识,偶尔到他班级扫一圈,悄悄把镜头对准他,以这种方式去捕捉一些画面。

南方周末:你觉得《高十》在你的从业经历中处于什么位置?

何汉立:《高十》成就了我,这个片子可以说是我的巅峰之作,未来也不可能超越了。我现在做的很多片子,技术、画面、解说、视觉效果都很好,也拿到了一些荣誉。但《高十》带给我的成就感,不体现在技术层面,而关乎创作激情。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社会的认知比较纯粹,能够无所畏惧地去表达,那种创作的状态是不会再有的。以目前的时间精力,对边缘群体的关注,对人性的思考创作,已经有心无力。

《高十》虽然很粗糙、看的人不多,但看的大部分都是教育系统甚至复读圈子里的人,它对这个行业是有所触动的。最起码,也让社会知道有这样触目惊心的群体存在。

媒体跟别的行业不一样,荣誉再多、资历再深,也没有什么自豪感,平台资源不一样而已。但我出去都跟同行讲,我是《高十》的导演,这就是我在纪录片领域安身立命的名分。它让我对复读(和教育)的发展有了一些根深蒂固、错综复杂的思考。

目前,我正在规划一个《非遗少年》系列的选题,有邕剧少年,有山歌少年,有杂技少年……其中山歌少年选题计划跟拍10年,记录几个跟刘三姐歌谣有渊源的小学生成长为大学生的过程。这种创作手法其实也是《高十》的延续,做成纪录电影风格。

南方周末:刚刚你提到,有很多没有拍出来或者剪辑出来的素材。除了唐尚珺,当时有没有给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人或故事?

何汉立: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唐尚珺同村、同班的一名男同学,叫阿二。阿二也是家里几兄弟,他是大哥,但弟弟已经结婚,有小孩了,阿二作为大哥却混得不行,在广州打工十几年都没有份正经工作。当时我们这种农村家庭,没人引导、缺乏支持,大部分人很难逃脱命运。拍摄中,我看到了我们农村80后一代许多悲哀的地方,一种逃不开的宿命感。

何汉立:我们农村80后的生活是挣扎在温饱线上,没太多资源接受优质教育,这不是说我们不上进,而是环境限制。记得小学一年级,家里没钱买作业本,遇到村里比较有钱的亲戚我会问,阿伯你能买一根铅笔和一本作业本送给我吗?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心酸。我还因为交不了学杂费而被罚站。我的大姐初中没毕业就去打工了,二姐初中毕业后也去打工了,她出发时还带了几本英语课本去。哥哥初中毕业后也去打工了。哥哥姐姐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我和弟弟。而我从小学到大学,从来不把作业带回家写,因为寒暑假一回到家,都是尽最大努力去帮父母分担农活。

推此及彼,但凡这些复读生有其他改变命运的路径,都不会选择浪费青春,把自己关在这种圈子里。世界多精彩,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就像唐尚珺,有时候并不是他自己不想结束复读,而是被某种宿命笼罩着。

何汉立:他并不是网络上说的高考专业户。最近网上也流传一张他领取8万元奖学金的照片,其实据我了解,那8万元他只拿到了一半。前两年,他也去了柳州一所学费很贵的补习学校复读,说希望通过改变环境来让成绩进步一点,那里不仅没有奖学金,还需要交高昂的学费。他不是为了拿钱才读的,他也想脱离这个恶性循环。

南方周末:拍摄《高十》之后,你对复读的态度有发生变化吗?

何汉立:我不仅没有复读的经历,也没有复读的想法。高考之后觉得自己发挥不好,最坏的打算是读大专里与新闻相关的专业。即便是大专我也会去读,因为高中对我来说非常煎熬,我也想快点出来工作,减轻父母的负担。慢慢进入这个群体之后,我的心态才开始发生变化,从不理解到从他们的角度思考。其实这背后有很多社会原因、家庭原因、个人原因,还有考试发挥、志愿填报等问题的交织。

现在我会觉得,对学生来说这也是机会。我们从一开始接触到的教育资源并不公平,而复读,反而很大程度维护了教育公平。所谓的“复读乱象”,某种程度上,其实让经济落后地区的学生有更多机会改变他们的命运。

南方周末:如果你自己的女儿长大了,高考失利,你会让她选择复读吗?

何汉立:我的两个女儿现在还小,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不希望她们复读,我希望复读的现象在这个社会上永远消失,因为复读存在也意味着,社会教育资源仍然不平等。

我外甥女是广东的考生,去年考得不好,停留在专科分数线,但我鼓励并且资助她两万元学费去复读,因为本科和专科的社会认可区别太大了。她今年考得也不算好,刚过二本线5分,无法填报二本院校,如果读三本,要支付高昂学费,最后选择了一所公立大专。

对我们而言,读大专也给了她再努力一次的机会。实际上,她也是在某种局限性之中,她的父母都在广州打工,与父母常年分离,没有得到应有的关心,她也没享受到好的教育资源。

但我不会让她复读第二年。青春无价,时间耗不起,人也不只有读书一条路。

友情链接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在美留学教育专业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