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时母亲说,她和父亲打算来 英国 旅游 。这还是我留英十年以来,父母亲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来探望我。于是我立即着手各种旅游资料的准备。
一方面,我心中欢喜地盼望着父母的到来;另一方面,在我内心深处,又暗自担忧。这担忧的源头,来自于父亲的性格。在我朦胧的关于童年的记忆中,我和父亲常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吵得全家鸡飞狗跳。我和父亲的争吵多是因父亲做事“过细”,而我却为这种“细心”所累。
那时家里用茶杯装水喝,有时我拿起茶杯往嘴里送水,杯子才刚刚碰到嘴唇,父亲又在一旁挑剔起来:“你看你那杯盖子,就这么铺在桌面上放着,全是细菌,脏死了!要翻过来放嘛!”我在一旁努着嘴,满心的不高兴,但若不想争吵,就只好就范。
父亲的细心几乎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记得有一次坐火车外出,我从箱子里拿了些东西出来用,再把箱子重新拉紧,两个拉链链头对在一起上密码锁。上锁时,我无意识地拿一只手轻轻遮挡一下,以防万一不怀好意者窥见密码,毕竟火车上人员繁杂。这一举动瞬间就受到了父亲的夸赞:“西儿就是长大了啊,细心!这一点比你妈妈做得强!”
后来出国了,我身边的朋友,每每为我高额的电话费所惊讶,我便是一笑:他们哪里知道,我的父母亲只要和我讲电话,没有一两个小时,根本收不了场。譬如说,父亲会在电话里一板一眼地教我洗澡、睡觉:“西啊,洗澡时,要用淋浴头对着脖子后面冲水,那样很舒服!”“西啊,晚上睡觉被子要扎好啊!就先把被子卷成一个筒钻进去,然后再把左右肩膀上的被子扎好,这样不会漏风。”
如此种种,在我成年之后的记忆里也是挥之不去的。一方面是浓厚的亲情使我心怀巨大的感恩,然而另一方面,回归到眼下的状况,我也暗自担心着,父亲这回来到伦敦又要极为过细地教导早已成年的我,如果那样,我的“自我”在成长之后必然产生更大的逆反,争吵就在所难免了。
然而,这次见面,却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细心”而产生任何争吵。
先说我给父母亲租住的房子。来到伦敦的第一天,我将租住公寓的钥匙交到父亲手中,因为他往往比母亲细心。没想到第二天,父亲手上的钥匙找不着了。直到晚上,几近绝望的父亲终于不经意间从自己的裤口袋里掏出了钥匙。钥匙被无意地包裹在了一团废弃的草纸中。这样“不细心”的事情发生在父亲身上,直叫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每天带着他们各处玩。每到一处,父亲总问我:这是哪?那是哪?这里回家有多远?诸如此类问题,我一一作答。然而单就“超市”这一项,父亲就死活记不住,每一次来到超市,他都要三番五次地问:这是哪儿?回家大概要多久?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经过这条我早已带他们走过许多遍的街道。我只好三番五次地回答,然而他仍旧记不住。
一次在去往超市的路上,母亲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将我拉后一步。她压着嗓子对我说:“你爸的记忆力下降得非常快,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前兆。”母亲说完这句话,父亲仍在前头不知所以地大步走路,步伐无所畏惧,乍一看去,就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男孩。
没走多远,父亲回过头来照常地问我:“西,去超市有多远?”一霎那间,我鼻头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