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支教的时候,站在山顶突立的岩石处,眺望河谷地一览无遗的大寨镇,严钰萧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已身处云南乡村两年有余。
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日。视野穷极处,那高高矮矮的树丛,曾是和学生采菌子的好去处。踏进树林深处,采上一竹篓菌子,回到院子里升起炊烟,舀水、烧火、下锅、打油,菌子还未出盘,灶台里的红米饭就已飘起了香气。
眼前,一户又一户人家,散乱排布在山际间,连着一片又一片草原和稻田。周末闲时,走上两个小时山路,跟学生一起去放牛。挑一头温顺的水牛,在潮湿松软的红土地上漫步一整天。骑累了便翻身下来,采龙胆草,丢松果,踩进凉凉的泥水里,帮老乡们插秧。
这里是箐门口村,临沧市大寨镇的一个偏远山庄,海拔近2000米,离最近的县城也有几十公里。严钰萧支教的学校——箐门口完小,就在山风猎猎作响的山顶上。
这是另一个世界。
刚毕业那会儿,身边的同学纷纷考公、考编、考研、出国......他停了下来,向自己的人生提问——我究竟想要什么?远处,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这要是在几年前,严钰萧绝对不会把自己和“老师”这个职业联系在一起。
就算上了大学,他依然觉得自己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留着长发,爱玩爱闹,遇事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吗?朋友们知道我要去支教,连担忧带嫌弃,揪着这事儿调侃了一个暑假。到了暑期培训,主管问我,想在这两年收获什么?我说,靠谱、靠谱,朋友们总说我不靠谱。”
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来到箐门口之后,严钰萧马上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小严。当地老师看他年龄比较小,举止行为也不像个稳重的成年人,特别照顾他——“就......很明显的一种关爱小孩子的感觉”。
不过,这种天生活泼、不安分的性格,倒是帮他赢得了学校里小孩子们的追捧和欢迎。
在学校里,小严教英语,给自己起了个青涩泛甜的英文名,叫MR.MANGO,中文译为大青芒老师。学生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师,在课堂上总是上蹿下跳的,似乎永远都不会觉得累。
为了让学生丢掉腼腆和羞涩,大青芒老师用可爱的手偶表演、用小孩子喜欢的语气模仿小动物说话、用出其不意的英语游戏,把他们一步一步拉进说英语的快乐情境中。
一个学期下来,在学生眼里,“学英语”和“开心”画上了等号。平时很少开口的孩子变得敢说敢做敢表达,口语个顶个儿的棒,笔试平均分也达到了80多分。
六一儿童节,在全校师生和家长的默默注视下,大青芒老师带着班上男生一起上台跳起了“螃蟹舞”。
自信张扬的舞姿,洗脑的神曲,铸就了箐门口文艺汇演史上的经典。舞蹈被台下的家长拍下来,传到快手上,在村子里火了。后来去村子里办事,很多不认识的村民纷纷冒出来和他打招呼——
“小严老师,我在快手上看过你的螃蟹舞啰!”
“小严老师,你那个舞在网上一两千个赞嘞,你赶紧也下个快手看看!”
初至乡村,校园里簇拥在身边的一副副可爱面孔,村子里淳朴的村民、包容的环境——在小严心里,就像是“生活里的一颗颗糖,一化开来就是满心的欢喜”。
但想要一直做个“孩子王”,却不简单,不容易。
在严钰萧努力想回归简单、融入孩子们童真世界的同时,他忘了,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却一直在拼命渴望着长大。他们每一天都在变化,在反叛,在制造麻烦,在努力追赶想象中那辆“成熟”的列车,心思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刚买的蓝牙耳机,放在办公桌上,下课回来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充电仓。翻边所有角落都找不见。在校长的帮助下,才知道是被两个五年级孩子偷拿了,一只被藏在校园花坛后面,一只被埋在校外水管底下。因为“讨厌严老师,上个学期在发糖的时候,看她们的眼神不友好。”
严钰萧想了几天,也回想不起来这个“不友好”的时刻。但作为教育者所必需面临的复杂和责任,又把他一下子拉回了成人世界。
他回想起自己处理校园霸凌事件时的如履薄冰,想起自己面对巨大教学压力时的无所适从,想起自己在学生心理迷宫中茫然穿梭时的沮丧无力......
在这里,做个只把书教好的小严很简单。
但小严不能一直是小严。
严钰萧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所经受的教育,并没有让他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没有满足他对成长的渴望。
在大学里,他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去出游、去逃离、去追寻、去思考。有时候,周一周二在学校上课,周三下午就搭飞机去了另一个城市,参加活动、见世界、折腾自己。徒劳地对抗时间。
在严钰萧的大学宿舍里,有三块贴板,每块贴板有一张小桌子那么大,车票、飞机票、明信片、照片......用五颜六色的塑料图钉挂得满满当当,床边还有一张被卷得皱皱的中国地图。
后来回想起这一切,严钰萧有一种感觉。毕业后选美丽中国,去支教,似乎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必然,是这一路追寻的终点和新起点。“育人,遇自己”——做一名老师,去看看教育的真正面貌;回归内心,去想想人到底应该追求怎样的价值。
在云南的小村子里,有了自己的第一批学生,严钰萧才知道,从台下到台上,看似近在咫尺,却俨然是两个世界。
做学生,面对老师的提问,只要没人喊停,他可以随随便便侃个十几分钟;
当老师,面对学生的期许,一边努力鼓励自己用幼稚活泼的方式讲课,一边却止不住地脸红。
做学生,他看着黑板上的作业,做一半,抄一半,用一个晚上赶完一个周末的作业量;
当老师,从日出备课至深夜,用一个周末认真构思一堂新课,只为不辜负孩子们的每一分钟。
校长告诉他,小严,这就叫成长。
育人,不止于课堂。为了走进每个孩子的生活和心理世界,严钰萧花上大部分周末和假期时间,翻山越岭,走访村落,去和家长们聊天。事无巨细地去了解这里的孩子——了解他们为什么胆小,为什么敏感脆弱,又为什么缺乏安全感。两年,走遍了四个年级100多个学生的家。
为了让这个闭塞山村里的学生也能拥有一项课余爱好,他又在学校里牵头开设足球课、绘画课和芦笙课——
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踩进深红的泥土里,和学生们一起呼喊奔跑,教他们传球、拼抢、射门;
在学校二楼开辟一间画室,和学生谈艺术,讲创造,学素描,玩水彩,鼓励他们去像乔治修拉和梵高那样作画;
申请资金,为学校购置芦笙,请已退休的老校长“重出江湖”,教学生们吹奏这种家乡传统乐器,学成了,就组成乐队,去村民的婚礼上巡回表演......
图|已退休的老校长教孩子们打歌、吹芦笙
(老校长同时也是现任校长的父亲,祖辈扎根箐门口)
作为箐门口完小的第一代美丽中国支教老师,严钰萧在努力构建一个理想的教育世界。在课堂之外,把单调的校园生活变成了春天里的一场野炊。
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大寨镇委员会授予他“年度优秀教师”的荣誉;箐门口村委会聘请他为“乡村振兴”专职支书助理,协助规划村子的未来发展建设。
学生们也不再远远地喊他“严老师”了,而开始亲切地、无拘无束地喊他“老严”——
“老严,今天有没有你的课嘞?”“老严,今天上美术课我能不能画你?”“老严,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老严,学校又停电了,我们去厕所怕黑......”
只有校长,依然叫他“小严”,把他当弟弟看。没事儿就带着他去村子里四处转悠,去吃吃百家饭,了解了解村子里的风土人情,介绍介绍路边的茶树和草药,聊聊学校的历史和发展。但说的最多的,还是对这个青年后辈的期许和鼓励。
“小严,你要记住,在农村教书你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但一定要有一种乐观的心态。一条路走不通,就再闯出另一条来,沉淀下来,坚持住,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虽然慢慢收获了一些成就和认可,但在严钰萧心里,教育依然是一件很让人无所适从的事儿,因为它很难在短期内见到成效。今天种下的一颗种子,可能要到若干年后才会冒出一朵小花。
陷入浮躁、悲观和消沉的时候,他就去想想校长的话。
想想在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山村里默默坚守了十几年的校长,想想同样曾作为校点负责人、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这片红土地的校长的老父亲,想想一代又一代义无反顾扎根在家乡的乡村教师——
“再把所有的理想和责任重新扛回肩上,攥起拳头,往前冲。”
图|扎根家乡、服务家乡的罗校长和孩子们
当你在思考什么是“成长”的同时,你对“成长”的理解也在成长。
支教最后一年,严钰萧花了很多时间和学生一起读书。《哈利波特》系列,是他的最爱。因为这个系列的每本书,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主题——友谊与成长。
爱闯祸、爱冒险的HARRY POTTER总有一天要长大,去与伏地魔一较高下;不知疲倦、自由奔跑的孩童也早晚有一天要走出童年的世界,去经历生命和成长的种种困惑。
但哈利波特有海格和邓布利多,乡村孩子的内心世界却无人倾听。生活中没有人会去问他们对于人生的看法、去关心他们对生活的感受。这些被忽略的房间需要一个窗口。
六年级班上有个小男孩,英文名叫HARRY,严钰萧就和他一起读《哈利波特》。
小HARRY向他讲起对故事情节的体会,讲起自己许久见不到的父母,讲起宿舍里同学的争吵和家庭的变故。严钰萧就用自己的童年故事作为回应,分享自己对于家庭、友谊、勇气、恐惧、善良和坚韧的理解。
在互相陪伴中,严钰萧觉得很奇妙的一点是,他和小HARRY都能在书中的魔法世界里找到自己——成长中的“小HARRY”独自面对人生的孤独与迷茫,来支教的“老严”对于成长的追寻和理想主义的守护,全都交织、溶解在对故事情节的讨论和午后的暖阳中。
成长,或许就是这样一场不断面对困惑、解决困惑的斗争。而教育,就是“我会在你身边”。
从“小严”到“严老师”再到“老严”,越来越多来自孩子们的困惑和心事、敏感和脆弱、迷茫和感叹,涌进严钰萧心底,化为沉甸甸的信任和责任。
对于从小在养父母家长大,总是习惯用暴力表达自己情绪的孩子,严钰萧就和她一起读《窗边的小豆豆》,共同面对来自家庭的伤痕和生活的压力;对于喜欢挑战权威、用反叛来彰显个性的孩子,严钰萧便化身为兄长的角色,陪他一起看箐门口上空的白云。
在与学生对话的时候,严钰萧并没有意识到,他也在书写着自己关于成长的答案——
“曾以为,只要追寻就会有答案,但来到这里才明白,行动才能带来改变;
别人说,证明自己才是摆脱困惑的良药,但我慢慢发现,只有责任,才能让自己的生命与他人紧紧相连。”
抓着时间的尾巴一路飞奔至支教结束的关口,他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早已抛却了所有的困惑和青涩,成为了一个可以帮助别人成长的温暖的大人。
阳光明媚的下午,严钰萧捧着一本《夏洛的网》,让二年级的孩子们坐在草地上,用夸张的语气和动作讲起了小猪威尔伯和夏洛的故事,孩子们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
严老师:“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威尔伯问。‘我不值得你帮我。我从来也没有为你做过任何事情。’ ‘你是我的朋友,’夏洛回答。‘友谊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我为你织网,因为我喜欢你。生命本身究竟算什么呢?我们出生,活一阵子,然后去世。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也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
这同样是一个关于友谊和成长的故事。当严钰萧合上书本,身边的孩子们还沉浸在故事里,呆呆地望着他,彷佛没有听到下课的铃声。
走出校园,他忘不了箐门口这一双双令人感动的、真诚的眼睛。
箐门口的交通不是很方便,来也难,去也难。从最近的城镇驱车赶来也要近1个小时。
离开274县道,经过柳树桥,沿着路边的古茶树攀援而上,便见一条十余公里的狭长山路轻悠悠地飘向山顶的村小。
严钰萧记得,与这所村小的第一次相遇,正是傍晚。当时校长开着车载他回学校。树影洒落窗边,紫红的夕阳挂在树梢上,车里的光线忽明忽暗,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初遇时新奇而浪漫的余晖中。
到了学校,登上高处晾衣服的小阳台,可以望见飘向远方的炊烟、担着柴草归来的农夫、你追我赶的孩童,以及,迫不及待的、扑面而来的每个未来瞬间。遥远而真实。
两年后,支教期满,在同样的地方,他说服自己接受离别。最后一节是科学课,给学生画好期末考重点,就放学生出去玩了。平凡得如同两年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有学生来找他告别,他就索性躲在无人知晓的杂物间里,他受不了学生反复跟他讲:“老严,你莫克(哭),你莫走。”
但在这个时刻,毫无征兆地,他又想起当初来学校之前,罗校打来的电话:“小严,孩子们听说你要来,都特别高兴,足球鞋都买好了,你要是不来,他们该流泪了。”
这番他总觉得是校长为了留住他而想出的诓人的说辞,两年后反倒让他流起泪来。朋友说,经历的多了,你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恍惚间,老严向前走去,小严迎面而来,远处,是依然奔流不止的澜沧江。END